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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当一个人豁出脸面无赖地讨要时，总会得到点儿额外的奖赏，很多人幼时在家里熟练运用的技巧，林宁山到这个年纪才觉。他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，从未耍过赖皮，小孩子是最会察言观色的，当他有了记忆就知道耍赖皮是完全无效的，只会为他招致更严厉的惩罚。但当他六十岁时，他突然无师自通了这种其他人幼时就会的技巧。

  林宁山拉着明蕙的手去触碰所有能证明他还不老的证据，像是个不够沉稳的年轻人，刚练出了肌肉，不肯锦衣夜行，非要人去细致地感受一下。明蕙心里笑他幼稚，但还是照他的要求一一地做了，她每只手指都很轻柔，像是在哄他入睡一般。她的手最终落到了现在唯一不能证明他还强健的地方，她感到了林宁山的抗拒，因为这让他之前的所有证明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。

  他握着明蕙的手腕要给她换个位置，然而明蕙并不听他的，这世上也有把狼崽子当小奶狗养的人，要等崽子大了，才知道是狼是狗。明蕙没见过手里东西的凶狠样，只把它当成个蔫头耷脑的可怜玩意儿，反复温柔地摩挲着。

  明蕙在这一刻感到了林宁山的可怜，比她手里的玩意儿要可怜得多。以前她从没可怜过他，社会身份过于悬殊，她几乎没可怜他的资格。然而现在她没法不可怜他。即使他功成名就，眼神依然保留了年轻时的光彩，岁月也没压弯他的脊背，他的腰板还像之前那样直，胳膊依旧有劲儿，但只要她手里的玩意儿没有太大变化，就足够令他沮丧，甚至一反常态闹起脾气来，这在从前是绝没有的。

  这个可怜的东西在明蕙的手里慢慢有了变化，但这变化并不足以支撑起林宁山的自信。林宁山几乎有些恼羞成怒，这怒火完全是对着他自己的。紧接着席卷他脑子的又是一遍遍地责问，他又一次追问自己为什么不早点儿来，哪怕是早来一年，明蕙见到的他都会更好一点儿，而现在，她看到的，只有一个对自己的身体都无能为力的半老头子。他被悔意和一种强大的无力感夹击着，身体更不争气了，但他没有像之前背转过身，他对明蕙说明天就会好的，今天他只是太累了。

  明蕙感到了林宁山的脆弱，她抱住他，拍着他的背，像哄小孩子似的，轻声对他说：“我喜欢你，你什么样我都喜欢。”

  林宁山抱住明蕙，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紧，过了好一会儿，他贴在明蕙耳边说：“其实我只是偶尔这样。”

  明蕙又把之前的话重复了一遍：“你什么样我都喜欢。”

  可当林宁山用另一种方式满足明蕙，问她喜不喜欢的时候，明蕙却说不出话来了。

  林宁山并没说谎，他在第二天的黄昏突然就好了。

  下午五点钟，他们就给厢房刷完了漆，本来这活儿林宁山打算一个人干的，结果明蕙坚持一起。刷完漆两人先后洗了澡，林宁山问明蕙能不能给他剪一剪头，他的头该剪了。明蕙从来没去过理店，她的头都是自己剪的。但她很多年没给男的剪过了，她还没结婚的时候，经常在家里给她的兄弟们剪，林宁山到了乡下，她也给他剪。但她给林宁山剪的远不如给自家兄弟剪得好，她给林宁山剪时总是紧张，手指摸到他的头有时会控制不住地脸红心跳，剪的时候总是有偏差。大多时候，她剪得并不算好，全靠林宁山的五官撑着才不觉得丑，剪了头，要等半个月，林宁山才能变成她第一次见他那样顺眼。

  后来林宁山走了，她结了婚，这手艺就荒废了。

  明蕙笑道：“还是去理店吧，我要给你剪坏了，你怎么出门见人？”在她家里倒无所谓，可他还要回去工作，去给他的学生上课。

  “只要你不觉得难看就好。”

  林宁山坚持，明蕙只好接了这活儿。几十年不剪了，一时不知从何剪起，她拿梳子给他梳头，他的头虽然不如年轻时茂密，但依然有很多，只是鬓角的白帮他暴露了年纪。明蕙的手指按在他的白上，问林宁山是什么时候有白头的。

  林宁山对白并不恐惧，也从来没有染的想法。他有第一根白还是在他很年轻的时候，现白头的时候他正准备出国。直到前几年，他头上的白才突破两位数，开始增长。

  明蕙仔细端详着镜中的林宁山，她并不急着剪，只是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给他梳着，揣摩上一个理师是怎么给他剪的。她梳得很慢，等她想好了怎么剪，却剪得很快。剪好了，她看着镜中的林宁山，比她年轻时候剪的都好，只比剪之前短了些。

  明蕙问林宁山剪得怎么样，林宁山说：“你手和以前一样巧。”

  明蕙笑了，她比年轻时还是进步很多的。她给林宁山吹完了头，怕脖间耳后还有碎，拿小刷子轻轻给他扫。她的手指夹着林宁山的耳垂在镜子里打量他：“你还记得吗？有次给你剪，我差点剪了你的耳朵。你好像不怎么当回事儿，下次还来找我。”那次她都吓死了，决定以后再不给林宁山剪，但他来找她，她便接着给她剪。

  “因为你剪得好，我只能来找你。”

  “你那时候真觉得我剪得好吗？”他审美不至于差到这地步。

  “村里除了你，应该没人关心我的头，所以你觉得好对我来说就是好。”他下乡之后，第一次剪就是明蕙主动给他剪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