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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一吼把程翔吼愣了,一秒之后想起“这样绝对不能让他走”,才惊觉自己的手已经无意识地放开了,他暗骂一声,正要追,手却被牢牢地拉紧了,郭思来看着他,低声说:“别在这里拉扯,有记者,闹起来难看。”

程翔咬牙,正要发作,忽然肩膀一紧,接着就被一股大力拉扯着转过身去,正对上一双闪着奇异的、骇人的光彩的眼睛,眼神却雾蒙蒙的,看不清情绪,只听夏至急切地促声说:“孙姐走了,侯放哭了,摔了一跤,你、你去看看他,去看看他!”

说完也不等程翔又新的反应,又跑走了。

这一次他的动作快得像一缕幽魂,让人全无劝阻的余地,等程翔回味过来夏至的话,也顾不得去追他,而是甩开郭思来的手,甚至没有多说一句话,就轻车熟路地直往后台去了。

夏至跑了很久才感觉到天在下雨,内心焦渴难安,灼烧着身体,雨水打在皮肤上,并不冷,只是痛,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远,跑不动了,就停下来,扶着路边的行道树喘一口气,一步一步继续走。等走到夜雨浇得浑身都僵透了,再开始跑,好让自己不那么冷。这样跑一阵走一阵,不知几时起手脚都不再是自己的,知觉早已消失,但同时消失的似乎还有疲惫,他已经不能分辨自己的灵魂和肉身是不是早在奔跑中分开了,肉身如果是这一程的累赘,他可以舍弃,但没有了身体,又怎么去到周昱身边,让他能看见自己?这些稀奇古怪的念头和雨水一起拷打着夏至的思绪,让他的大脑更加混乱,可他不再需要思考,也无法思考,所有的混沌和迷惘哪怕勾连为乌云,遮住这一晚所有的星星和月亮,四下漆黑,举目无光,他依然清晰地知道这一程的目的地。

他不曾停下。

到了周昱公寓楼下他发现两手空空,钥匙、钱包、手机统统丢在了后台的更衣间,连件外套也不在手边,他仰起头,抹掉脸上和眼前的雨水,看着二楼那漆黑一片的窗口,喉咙烫得厉害,一路烧到心口,夏至不知道这是因为奔跑还是之前的酒,但很可能是后者,奔跑大概是不会让他有胆子爬上院子里的树,从树到外墙的水管,再沿着那一点狭窄的缝隙爬上二楼的。

下午离开屋子的时候没想到会下雨,就留了一线窗子,到眼下反而成全了他。夏至用力扒开窗子,直到窗台的缝隙大得足够容一个人进去,这才松开不知何时起被铝合金窗的边缘割得鲜血淋漓的手,用最后的一点力气,抬起僵硬的腿翻了窗。

落地的时候夏至没站好,脊背摔在地板上,一直滚到阳台的墙边才停住,可他也不觉得痛,慢慢地扶着墙站起来,等那因为攀高和酒精双重的刺激而剧烈跳动的心脏稍稍慢下来一点,才甩一甩手,进屋去了。

他从阳台穿过书房兼储物间,一路开灯,来到客厅,房间一如几个小时前离开时那样,连那张他小心搁在茶几显眼处的票也还是静静躺在原地。看着眼前那张已经过期的票,夏至忍不住笑出声来,笑得直不起腰,笑得咳得涕泪横流膝盖发软,笑得只能坐倒在地,紧紧地揪住地毯的一角,任并不顺滑的羊毛戳进手心的伤口。

这个发现耗尽了他拼命留存下来的最后一点力气,就这么维持着瘫倒在地板上的姿势,直瞪瞪地看着天花板的顶灯,直到那光强烈到再也无法忍受的地步,才迷迷糊糊地半睡半虚脱地闭上了眼睛。

再醒来是被冻的。睁开眼看见光的一瞬间夏至以为周昱回来了,挣扎着坐起身来,四顾却依然只有自己的影子,才想起来原来自己没关灯就这么睡着了。酒精带来的热力已经消退了,但对四肢和大脑的麻痹感依然在,他用力地甩甩头,想清醒一点,带来的只有无尽的头痛。好不容易爬起来,一脚不小心踩在搁在地板一角的电视遥控器上,骤然响起的光亮和声响让夏至一惊,又忙不迭地关上了。

也就是这时他看见了手上的血和胳膊上被自己咬出来的伤痕。他近于漠然地看着它们好一阵,还是不觉得疼,倒是觉得脏,就冲去浴室洗干净血,热水把在雨水里浸了太久的皮肤烫得又痛又痒,直到这时候,夏至终于哆嗦起来,一抬眼,镜子里是一张全然陌生的脸,在蒸汽的氤氲下,模糊成一个惨白的阴影。

夏至踉踉跄跄走出去,起先只是想找见衣服裹住自己,但开柜子时手脚完全不听控制,一叠衣服全部翻下来,他迟钝地弯腰去捡,却在其中发现了旧相识。

好像彻底的黑暗中一个小小的火花,混沌着的大脑陡然灵光一现,闪回的并非与周昱的往事,而是初见陶维予的那一天,这件旧衣服从袋子里摔出,陶维予在自己身边停下了脚步。

当时他正着急收拾东西,自然无从得知那一刻陶维予的视线,可就在此时此刻,除他以外再空无一人的房间里,他看见了那一天里、他错过的陶维予。

这个念头让他不寒而栗,下意识地要否决,却反而被深深地缠住了。夏至张皇地看着那件上衣,很久之后才伸出手来,小心翼翼地捡起来,又像是抓了一块烧红的烙铁那样丢了出去。

有些念头一旦生发就无法止息,夏至逃离了卧室,冲去厨房慌不择路地又开了一瓶酒,恶狠狠地灌了一大口,等心口的热气再起来之后,他再抹了一把脸,却是向书房的方向去了。

内心里隐隐有个声音在阻止着他,要他到此为止,但酒精烧得他热血沸腾,内心里仿佛都充满了杀气。这凶狠的杀气给了他一股莫名的勇气,甚至是灵感,去印证一个以前不敢想的秘密。他一路来到周昱的书架前,看也不看一本本的相册,而是毫不犹豫地拿起了那个搁在一角布满尘灰的相机,像掰开一只顽固的牡蛎那样拆开了它,抽出胶卷,用力一扯,一气呵成地任胶片在灯光下化作一团废料。

他对着灯光,用业已模糊的视线仔仔细细地看着曝光的胶卷里唯一的一张面孔,终于忍不住再次放声大笑起来。

他知道了周昱的秘密,又亲手杀死了它。

夏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醒来的,正如他不知道又是如何睡去的。

凝视的目光让他悚然一惊,整个人都哆嗦起来,惺忪疲惫的眼睛抓住视线的源头,看见的是熟悉的脸,神情却非常陌生。

很久之后的后来夏至再回到那个冬天的清晨,才承认其实那一天天光黯淡,他根本没看清周昱的神色。

可当时的他,又确确实实看见了周昱,连任何一个最微小的变化都没有放过。

那或许是他们相识的这一年光景里,彼此间最心有灵犀的一刻。

迟钝的大脑片刻后才开始费力地运转,夏至在微弱的光线下瞪着周昱,脊背因为戒备而微微颤抖,一开口,嘶哑不堪的声音立刻出卖了他:“……你……”

周昱伸出手来,探了探他的额头,感觉到手心下一阵潮湿的热意,低声说:“怎么睡在这里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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